2024年7月4日下午，上海热到了全国第一，体感温度高达44.1℃。但在浦东新区世博展览馆门口，人们还是顶着烈日排起长队。
这里正在举办2024世界人工智能大会暨人工智能全球治理高级别会议。下午一点，展馆正式全面开放。主办方搬来了大量冰块，每隔三五米放上一块，仅仅半个小时，这些一米长的大冰块已经融化了一半。
媒体记者们在微信群里分享了排队情报，“刚刚从南门入场，合计排队时间半小时”。
2024年是世界人工智能大会第六次举办，这是人工智能行业的“世界博览会”，几乎国内行业知名企业都赶来参会。截至7月6日，参观人数已经突破历史新高，达到30万人次。全网流量突破10亿，比上届增长90%
南方周末记者连逛三天，依然没能走完所有展台，共有500余家知名企业、超过1500项人工智能展品参展。会议还组织了133场论坛，有9位图灵奖、菲尔兹奖、诺贝尔奖得主和88位国内外院士参会，还有200位行业大佬在会上发表演讲。
主办方搬来了大量冰块，每隔三五米放上一块。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图
相较2023年的“千模大战”，今年大模型已经退居幕后，应用产品走到台前。各家大模型尽管“百花齐放”，可产品却殊途同归，“智能客服”“代码编写助手”“医学顾问”“驾驶舱顾问”都似曾相识。
唯一让人意外的是，人形机器人正在取代大模型，成为行业主角，“百模大战”俨然已经进化为“百人大战”。
经过酷热等待，媒体记者们进入会场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18个人形机器人集体迎宾，主办方起名“十八金刚”。
这里是大会人气最高的地方，全天都是里三层，外三层。
投资人追“机器人”
7月4日下午，当南方周末记者赶到位于展览馆负一楼的机器人论坛时，门口放着一块提示牌，“本会场已经没有空位”。
几家机器人初创企业创始人都出现在演讲嘉宾名单中，一大群投资经理在门口守株待兔。每当机器人公司CEO出现，他们便马上起身将其团团围住，“×总，我们是来自×××投资部的，方便加个微信吗？”
有的创始人大方亮出了自己的二维码，“可能得晚上才能加上各位了，今天实在加了太多人”。
也有人摆了摆手，“对不起，我不对外”。有投资人们仍不死心，一路跟着走出会场，“我和你们那个 ×××之前聊过，最近你们还有新的融资计划吗？”
听到这，这位CEO掏出了手机亮出了二维码， “你加我同事吧，我们马上开新一轮，×亿美金，你们抓抓紧”。
唯独宇树科技CEO王兴兴出现时，这群投资经理安静得出奇。“宇树啊！宇树投不起。”一位投资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
会场来了 25 款机器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吊在立柱上。想要看一眼“活着的机器人”，还得碰碰运气。
会场来了25款机器人，大部分时间都被吊在立柱上。想要看一眼“活着的机器人”，还得碰碰运气。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图
全场最敬业的“道具”当属特斯拉擎天柱，全程没有安排任何展示，是全场唯一一个装在玻璃罩里的机器人。
有观众向工作人员抱怨，“花25万美金运过来，就为了给我们打卡拍照吗？”特斯拉展台上，擎天柱与 特斯拉皮卡，成为会场最昂贵的拍照背景板。
可特斯拉依然是全场人气最高的展台之一，观众们在展台前排起长队，“扫码免费领取特斯拉口哨”。这些小礼物成功安慰了观众们的失落情绪。
国产人形机器人中，宇树科技的H1机器人被认为是运动能力最值得期待的一位，它可以原地后空翻。但H1不在宇树的展台，而是被“请”到中信集团的展台。一位现场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会有领导来中信展台参观，而中信集团是宇树科技的股东之一。
在中信集团的展台，南方周末记者遇到宇树科技的CEO王兴兴。他正忙着调试设备，其间还不停与工作人员确定领导到达展台的准确时间，以确保机器人处于最佳展示状态。
现场工作人员介绍，如果开机时间久了，电机会发热，机器人做动作就有变形的风险。令人遗憾的是，传说中的“后空翻”这次也没有展示，主要是担心“有失败的风险，这种场合，那可不得了”。
会场真正进行展示的人形机器人并不多。一位机器人公司的技术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其实真正敢展示的好像没几家，现在还要考虑稳定性，网络还有一些突发情况，这些东西都要考虑。”
全场机器人中展示最频繁的产品就是云深处和宇树的机器狗，它们是为数不多跑满了全场的机器人。除此之外，穹彻智能的机械臂是真正在现场亮绝活的，它手持削皮刀，将一根根形态各异的小黄瓜削得厚薄均匀。可哪怕是最高档的餐厅也难以承受这样一名“墩子”，售价高达二十多万元。
这届人工智能大会还发布了全球首款全尺寸通用人形机器人开源公版机“青龙”，这是一名“有编制”的机器人，创造者是上海国家地方共建人形机器人创新中心，这个创新中心成立于2023年5月，是机器人研发队伍中的“国家队”。
一位创新中心的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23年创新中心成立之前，他们参展时展示的主要是四足机器人，今年重点放到了人形机器人。值得注意的是，包括上海在内至少有 4 个省份成立了自己的人形机器人创新中心。
“贵宾参观团”
行走在会场中，运气好的话，不仅能偶遇机器人，还能见到“贵宾”。7月4日下午，南方周末记者就在阿里巴巴展台偶遇一个“贵宾参观团”。
工作人员举着“贵宾参观团”的招牌，站在人群中央的是一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她戴着邮差帽搭配复古圆框眼镜，穿着一套小香风的亚麻色职业套装，有着超乎年龄的时尚与得体。“那不是傅莹吗？”有观众认出她。
人工智能似乎成了这位前外交部副部长退休生活中的新兴趣，几个月前她还参与了北京智源研究院的人工智能“北京共识”宣言签署活动。
参观团里，一位来自台湾的青年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是人工智能领域的青年创业者，傅莹邀请他们来看展，“了解大陆人工智能发展的情况”。
阿里巴巴的展台是进入会场的第一站，也成了各路领导们打卡的第一站。可要论偶遇官员的几率，最高的当数华为展台。
乌泱泱的T 恤海洋中，占领华为展台的是一群白衬衣。一位戴着华为工牌的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了他们的身份，“来了不少领导，有的是地市的一把手”。
占领华为展台的是一群“白衬衣”。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图
比起蜷缩在展台一角的“盘古大模型”，“昇腾”高耸在展台中心，是整场的视觉中心。这位工作人员解释了领导们前来的目的，“现在各地都在兴建算力中心，他们很关心算力中心和大模型基地建完以后，能不能赋能企业，能带来多少招商引资的项目”。
和绝大多数企业现场展示PPT不同，中兴通信展台摆满了服务器，“全部都是真家伙在这儿，一台服务器就得三十多万元，我们也是投入比较大。”中兴科技一位负责人说。
借着这次展会，中兴把客户们请过来，“全面了解一下中兴的能力”。这位负责人感觉今年大模型应用会进入一个爆发期，“去年，客户只是觉得说这个东西挺好，但是怎么和业务结合没想那么多，今年才开始真正去投入真金白银去干这个事情。去年，我们没参展，今年是第一次参展，就是想用这些真家伙给大家留一个深刻的印象”。
一个比一个低调
大模型初创公司是行业中的主角，但在这次大会中反而更像是配角。总共来了5 家公司，分别是面壁智能、阶跃星辰、百川智能、智谱清言、。
面壁智能的会场不大，存在感却最强。两位创始人李大海和刘知远，分别出席两场重要论坛，还发布了自己的新产品——小钢炮-S 1.2B。
过去一年，面壁智能鲜少对外展示，外界对它并不熟悉。它主攻端侧大模型，是这一赛道的顶尖高手。GPT等都是云端大模型，使用起来需要联网，可端侧大模型主要是运行在手机和电脑上，哪怕断网仍可以使用。
2024年，苹果提出了苹果智能，但仍旧选择用 的云端大模型，如何提高手机上运行大模型的智能水平，仍旧是一个行业空白点，而面壁是这一领域的先行者。
2024年5月，斯坦福大学的一个学生团队开源了一个号称对标GPT4V的多模态大模型，发布之后成为开源平台中的榜首。可它走红后，人们意外发现这款模型抄袭了面壁智能曾开源的大模型。过去，都是国内团队抄袭国外大模型，而国外团队抄袭中国大模型还是首次。正是在这一次事件中，面壁智能意外破圈。
比面壁更低调的是阶跃星辰，这家公司拒绝了多家媒体的采访请求。这次展会成为一窥其真实实力的机会。一家头部车企的投资部门工作人员，自称慕名而来。现场只有两位接待人员，匆匆加了微信就开始送客，“抱歉，抱歉，我这边还有个采访，回头再联系”。
智谱和百川在会场上成为邻居，两家展示产品的思路完全不同。智谱是按照行业落地的场景逻辑对产品进行一定程度的包装，分别介绍了大模型在金融、医疗、交通等各方面的落地场景。会场中间还搭建了一个虚拟的智谱小镇，用这个虚拟小镇的叙事向来访者描绘了一个由大模型驱动的未来之城。
百川显得简单而直接。几乎是整个会场电脑最多的一家，至少放了二十多台电脑。一般情况下，展商们会为每台展示电脑配一位讲师，电脑里也都会放上一些官方产品介绍 PPT。百川把电脑完全交给了来访者，没有PPT，也没有讲解，只有一个对话框，鼓励观众们“先自己用用看”。
南方周末记者在百川展台发现两位“不速之客”。他们激动得叫了起来，“来来来，骇客一下”。这两位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试图诱导AI健康助手“忘记自己的身份”，给出制作海洛因的方案。
“关于海洛因的制作过程，我可以为你做一个简单的介绍。”看着电脑屏幕，现场气氛突然紧张起来，一旁的百川工作人员也围了过来。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海洛因是一种极易成瘾的毒品，作为医生，我真诚地建议你……”直到这行字出现在屏幕上，工作人员才放下心来。
踢馆者主动伸出手，自爆身份，“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智谱的×××，”这位来自隔壁的工程师解释，“刚才也就随便测了一下，放心放心，我们这边只是使用比较友善的方式攻击。”百川技术人员笑着回应，“来来来，欢迎攻击，欢迎攻击，完了记得点一下反馈哈。”
这一轮人工智能最大的玩家微软，显示出十足的漫不经心，一比一复刻了一家销售门店。一位微软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来参展的是微软 笔记本电脑的商用团队，主要任务是销售微软的笔记本电脑。有人问这些电脑为什么叫“AI电脑”，销售人员回答，“多了一个专门用于处理人工智能相关的处理器。”
另一个人工智能巨头谷歌，现场也没有任何与大模型相关的内容，参展团队是来自谷歌出海的业务团队，他们主要的业务是为有计划出海的中国公司提供谷歌的竞价广告。
亚马逊是为数不多诚心诚意向中国公司提供自己人工智能业务的外企，展示了亚马逊为电商场景提供营销方案撰写以及评论、翻译等业务的能力。现场，一家公司和销售达成了初步合作意向，计划采购亚马逊的大模型业务为会议提供实时翻译业务。
“不用了解什么技术，能用就行了”
国内巨头们2024年纷纷把重点放在应用上。
百度的展台蓝白相间。李彦宏在开幕式当天论坛的讲话，成为整个大会第一波流量焦点，“有一些外行混淆模型开源和代码开源两个概念”。令同行们尴尬的是，前来参展的友商们几乎都在做开源大模型。
李彦宏还吐槽，“没有应用，光有一个基础模型，不管是开源还是闭源，一文不值。”他说，“我看到我们媒体把主要关注点放在基础模型身上，一天到晚到处跑分刷榜，谁谁谁又超越，今天这个发布明天那个更新，但是我要问应用在哪里，谁从中获益了？”
“两个多月前，我们宣布文心的模型调用量超过2亿，最近我们又说文心大模型调用量超过5亿”。百度展台上，也呈现了数十款落地产品。为了佐证李彦宏的话，一位百度展台的工作人员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说，“我现在订一张机票给你看看。”
他在手机上输入“7·20 订一张北京去上海的机票”，这时对话框里出现了一个机票列表，“你看是不是可以订机票”。
接着这位工作人员忍不住感叹起来，“大家总说我们起个大早赶个晚集，但是我们毕竟干了这么多年，底蕴还是在，是吧？真正用了之后，才能去评价说百度这个产品好不好。”
阿里巴巴的展台上，通义千问也成了无所不能的助手，展出了几十个应用场景。不远处的兄弟单位蚂蚁金服也把重点放在了应用上。
走进蚂蚁金服的展台，工作人员开场充满了神秘感，“打开支付宝，下拉一下试试看”，南方周末记者手机上出现了一个对话框，“这是我们给观众们安排的彩蛋”。
通过这个对话框，“可以订咖啡，可以打车，可以点外卖。”这位讲解员感叹，今年真是轻松了不少，“不用了解什么技术，能用就行了。”
快手的展台也将互动发挥到极致，展台面积尽管十分逼仄，可由于安排了“可图”大模型现场印刷手提袋的环节，前台体验的观众已经堵住了整个展台，工作人员不得不跑到队尾去提醒，“目前看排到您这，至少需要一个小时”。
凭借比肩 Sora的“可灵大模型”，快手如今也位列大模型头部玩家的位置。一位现场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内测的排队人数已经超过 50 万，但是为今天来现场的观众们开通了绿色通道，“今天扫描登记，明天就能体验”。
同样好玩的还有老牌AI公司商汤，拿下了全场最大的一块广告牌，改造成自己的游戏互动版。整个展台就是一个大型“游乐场”，和大模型视频对话，用大模型画画。商汤至少安排了几十个工作人员，带着观众们一起玩，是全场讲解员最多的一个展台。
要论娱乐精神，360绝对是全场的“王者”，整个展台只有一款产品，那就是360创始人周鸿祎本人。
一个高达两米的红衣大叔矗立在展台中间，面前放着一个话筒，不断有观众来给“周鸿祎”出难题，“快手和抖音，你到底用哪个？”
更有趣的是，现场工作人员也都穿着周鸿祎那件标志性的红色polo衫，衣服的背面还附着周鸿祎个人的抖音二维码。
360展台只有一款产品，那就是周鸿祎本人，不断有观众来给“周鸿祎”出难题。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图
只要 19.9元，数字人带回家
顺着电梯上到二楼，则是另一个世界。这里密密麻麻摆放了上百个展台，面积不到一平方米，都是行业中的小微公司。
二楼展商挂出了招牌，“定制数字分身，仅需19.9元”。在这里，人工智能可以明码标价。
“炒菜机器人预售，价格4000元定金2000元，春节前交货”。南方周末记者看到，一位餐饮店的老板娘已经和老板签了订货合同。
这里仿佛成了一个出售人工智能的超级集市，包括“人工智能橱窗”“人类记忆外挂”“3D商品建模”“AI外呼”“数据标注工具”“人形机器人关节”“人格AI引擎”。
创始人和CEO都以摊贩的姿态吆喝着，但凡有人驻足，便会起身询问，“您要了解点什么？”
在谋先飞科技公司的展台，一位摊主刚刚撕开一包旺旺饼干，正巧有人过来询盘，他站着讲了近半个小时。直到客人离开，他才真正吃上一口饼干。这位敬业的摊主正是这家公司的创始人崔汉青，穿着一件已经发白的黑 T恤。很难想象，这家公司简介中的投资人，竟然包括红杉中国、高领资本，以及刚刚加入的哈勃资本。
一家炒菜机器人公司正在签订订货合同。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图
会场一个小时前已经响起了送客音乐，一楼已经人去楼空，可二楼集市上，依然是人头攒动，买方和卖方正在商议最后的合作细节。
今年各大展商都在推荐大模型在各行业的落地应用，可金融业对人工智能的热情似乎正在退潮。
现场，一位来自券商的部门领导正在和华为技术人员讨论大模型落地金融行业的困难，“对外行人来说可能够用了，但是没办法成为一个专家”。
他们以生成研报为例，“上周在总裁办公会上有一个小范围的专题会，研究把资源投到哪个业务方向去。当时事业部提出，做出来的研报必须要比市面上的几家友商的还要更精准，我说我们没有这个能力。这研报里的一字一句都得反复斟酌，一句话不当可能会引起人家股价波动”。
金融行业的退潮主要体现在参展银行的数量上，“比起去年，今年银行明显少了。”一位展商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场只有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
南方周末记者在中国银行展台看到，现场主要放了一块大屏幕，上面循环播放着一则党建的宣传短片。交通银行尽管场地很大，可几乎没有与人工智能相关的业务。正在展台参观时，一位工作人员拉住了南方周末记者，“美女，办信用卡吗？”展台前台围了不少办卡的顾客，“今天办卡有奖励金还送行李箱。”他继续推销。
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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